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闫云:“理一分殊”与《春秋》笔削——论胡安国《春秋传》的书法解释体系
日期:2021-01-06 22:58来源:宋史研究论丛 作者:
“理一分殊”与《春秋》笔削    

——论胡安国《春秋传》的书法解释体系

作者简介:闫云,1985年生,男,汉族,湖北罗田人,文学博士,现任重庆大学哲学系副教授,研究方向为经学与儒家哲学、古典文明与政治哲学



摘要

胡安国一方面自称不拘泥“条例”,主张观圣人之心,“心解神受,超然自得”、“反求于心,断之以理”;但同时又信《公羊》《谷梁》太过,执于以凡例褒贬说经,自创所谓“正例”、“变例”的书法解释体系。实际上,此“义例”体系,是为了建构“书法”、“天理”、“史实”之间的联系,使得作为“天理”的圣人之道“道体”、寄寓笔削间“史外传心”之“道心”,藉助具体的书法规则,以“即例穷理”之方式来予以落实和发见。“义例”作为“格物穷理”的一种实践,本质上是“天理”以“理一分殊”的方式,通过所建立的正例、变例等解经“方法”,具体地落实到对历史政治实践的评价之中,从而最终实现圣人存天理、遏人欲的经世之志。可见,只有推明笔削背后圣人“史外传心”之意,才能理解胡安国建构义例体系的真正用心。此种对圣人笔削规则的系统建构,反映了道学兴起后重新诠释《春秋》的思想倾向,也创立了《春秋》宋学“体用一源”、“理一分殊”的理论范式。

     
01
学术史上凡例褒贬之公案    
   


在《春秋》学史上,有以凡例和褒贬说经的传统。以凡例说经,是先定书法原则以求圣人作经之旨,衍生出所谓正例、变例问题;以褒贬说经,是由一字书法以定圣人之褒贬与夺,最争议者为以时日月、名称爵号为褒贬。此为学术史上公案,千载之下,众说纷纭,莫衷一是。自何休、范宁以名氏爵号、时月日求褒贬之义,杜预分《左传》书法为凡例、变例,后世学者多有祖述。中唐啖助学派虽批评《公》《谷》“比附日月,曲生条例;义有不合,亦复强通”1,但仍然没有放弃由凡例求孔子笔削中褒贬之义的方法。唐人柳冕总结谓:“夫求圣人之道在求圣人之心,求圣人之心在书圣人之法。法者,凡例褒贬是也。”2实际上,宋元《春秋》学逐渐突破凡例褒贬的解经方法。洪兴祖曰:“《春秋》本无例,学者因行事之迹以为例,犹天本无度,治历者即周天之数以为度。”3李楠谓:“《春秋》之不可以凡例拘,犹《易》之不可泥于象数。”4其他学者,如朱子、郑樵、黄仲炎、家铉翁、黄震、吕大圭、程端学亦多有检讨和批判。可见,宋元学者与汉唐学者在对待凡例褒贬问题上态度迥异。何以有如此转变呢?此期间,胡安国《春秋》学建构的义例体系颇出新意,在破除汉唐经学凡例褒贬旧说、使得经学由汉学朝宋学转型中,有着过渡性的地位和承上启下的意义。

目前,学界对胡安国《春秋》学的解经方法,尤其是其建立的凡例褒贬体系,缺乏从内在思想上的整体研究。研究者多基于传统经学研究方法,以清代汉学治经立场考察胡氏学,主要是对其义例进行归纳和整理,在方法路径和学术话语仍不离古人窠臼。如宋鼎宗归纳天王例、即位例等义例5,王江武在此之上进行修正和补充6,其间有的实际上仅为主题之归纳,有的则并不构成胡氏学义例。康凯淋对胡安国义例和一字褒贬有系统的研究7,但并没有完全理解其“变例”内涵,没有在思想层面解释其诠释理路和义例体系。姜海军虽然从思想上探讨过胡安国《春秋》学诠释理路,但对其所建构的解释体系和诠释逻辑缺乏详细论证。8以上研究多止于书法义例而言义例,拘泥于凡例褒贬而论之,本身立场就是局限在传统旧式经学研究范式,没有以现代学术视野进行逻辑和历史的考察,对胡安国建构的义例体系缺乏整体把握,对其内在思想、诠释目的和学术意义未能很好表明。因此,需要从经学义理逻辑及与圣人笔削书法之间关系,发明其凡例褒贬体系对于《春秋》学的意义。实际上,胡安国的“理一分殊”思想与其建构的《春秋》学义例体系有关。本文以学术史的视野,探寻胡氏学建构义例体系的基本原则和内在逻辑,从而表明其经典诠释思想在《春秋》学史上的意义。



02
程颐论《春秋》学之义例    

   


北宋前期经学沿袭唐人,仍然主张以例解经,如刘敞著有《春秋传说例》,阐明圣人笔削规则中的褒贬与夺。但二程道学兴起,治《春秋》讲求直求圣人之心,对凡例褒贬之说渐有革新。《春秋》学由以“例”解经,转向以“理”说经。但即使如此,对先儒之说,依旧没有完全舍弃,只是不如从前繁密,显得较为宽泛,不作拘泥之论。

程颢《春秋》学虽无专书,但也能略窥其对义例的态度。他早年赞许中唐啖助、赵匡、陆淳之学,论《春秋》大要之时,称陆淳“发言侵言伐之例,则曰无名行师与称罪致讨之异,远乎阔略之言,贼害之语”9,由此可知他认为中唐义例说亦有可采之处。程颐对义例的态度则是颇有新意。隐公四年经“戊申,卫州吁弑其君完”,其《春秋传》曰:



   

   

自古簒弑多公族,盖自谓先君子孙,可以为君,国人亦以为然而奉之。《春秋》于此,明大义以示万世,故春秋之初,弑君者多不称公子公孙,盖身为大恶,自绝于先君矣,岂复得为先君子孙也?古者公族刑死则无服,况杀君乎?大义既明于初矣,其后弑立者,则皆以属称,或见其以亲而宠之太过,任之太重,以至于乱;或见其天属之亲而为寇讐,立义各不同也。《春秋》大率所书,事同则辞同,后人因谓之例,然有事同而辞异者,盖各有义,非可例拘也。10


   

   


此例中程颐认为,州吁不称“公子”而以属称是明其弒君之罪,但《春秋》中弑立者以属称的含义则是各不相同。他据此发挥对“例”的看法,认为所谓“例”即是“事同则辞同”之意。但同为弒君之事,虽以属称却有事同而辞异者,所以说《春秋》不能以例拘。此种对《春秋》书法的根本性看法,影响到包括胡安国在内的宋儒。程颐又谓:“如《春秋》,以前既以立例,到近后来,书得全别,一般事便书得别有意思,若依前例观之,殊失之也。”11此论,认为宋儒对书法的解释,特别是对义例的看法,已经迥异于汉唐诸儒,因此需要以新的理论来看待,反映了其对宋以来《春秋》学思想变迁的敏锐洞察。

程颐不仅认为不能拘泥于凡例,也反对因一字以求褒贬,所谓“不可事事各求异义”。12圣人作经不是拘泥于褒贬善恶,而是要立百王不易之大法。杨时曾有“孔子以一字为褒贬,以代刑赏”之说,以为此即《春秋》“天子之事”13,他明确表示批评:“后世以史视《春秋》,谓褒善贬恶而已,至于经之大法,则不知也。”14从一字以求褒贬是消解了经的性质,舍本逐末,不明大义。不仅如此,程颐论读经方法曰:



   

   

《春秋》大义数十,其义虽大,炳如日星,乃易见也。惟其微辞隐义,时措从宜者,为难知也:或抑或纵,或与或夺,或进或退,或微或显,而得乎义理之安,文质之中,宽猛之宜,是非之公,乃制事之权衡,揆道之模范也。夫观百物然后识化工之神,聚众材然后知作室之用,于一事一义而欲窥圣人之用心,非上智不能也。故学《春秋》者,必优游涵泳,默识心通,然后能造其微矣。15


   

   


对此“涵泳”功夫的强调,实际上是反对从一字以求圣人褒贬之意。因为要识得“百王不易之大法”,是不能仅从“一事一义”上着眼。学者只有在义理上有“优游涵泳,默识心通”的功夫,才能窥见圣人之心于千载之下。据此论,可见程颐《春秋》学思想中,解经方法不在于分析褒贬义例,而在于涵养义理以求圣人之心。因此,他不赞成执于凡例、过求褒贬的“以例解经”,而主张求圣人之心、明《春秋》大法的“以理穷经”。

在程门后学之中,最得程颐之意是张九成。虽然,张氏之学有偏向心学之一途,被后儒批评甚多,但正是因为如此,其对书法的看法颇有宋学特征,能代表道学家的《春秋》观。他不仅反对以凡例说经,因一字以求褒贬,还倡导读《春秋》从《大学》始,由《大学》格物致知之学以求圣人笔削心法。其《春秋讲义发题》曰:



   

   

圣心之所予者,王道之所予也;圣心之所夺者,王道之所去也。学者傥未遽得圣人之心,莫若先明大学之道……傥知格物之学,则可以知圣人之心,知圣人之心,则知圣人之笔削,知圣人之笔削,则虽生乎千百载之下,一读《春秋》乃……亲传吾夫子之心法。16


   

   


他认为只有通过正心诚意的功夫,才能上契圣人修齐治平之心,识得得夫子在笔削中所寓的“心法”。“惟深格物之学者,乃可以观《春秋》”17,此论同程颐《春秋》“穷理之要”之说一脉相承。张氏倡导“笔削之间,生成造化”、“性命之文”、“史外传心”之旨18,主张以圣人之心观《春秋》笔削,而不拘泥于凡例和一字褒贬,此论颇能代表程颐《春秋》学对书法的理解。


03
“理一分殊”与即“例”穷理    

   


程颐对《春秋》凡例褒贬的论述,开创了不同汉儒的理论构想。胡安国继承道学《春秋》学对凡例褒贬的看法,主张以“理”说经,不拘于“例”;又承接《公》《谷》及先儒之余绪,自创所谓“正例”“变例”之说。此这两个方面,前者为体,后者为用,统一又矛盾又地融合在其对圣人书法的解释体系之中。他创建此《春秋》学的义例解释体系,最终的目的是推明书法背后的圣人之道。如此,在学术上实践了道学家的经学思想,完成了对《春秋》宋学的理论建构,使之在解经方法上具有汉宋转型的意义。

(一)胡安国对义例的态度

胡安国评三《传》云:“事莫备于《左氏》,例莫明于《公羊》,义莫精于《谷梁》,或失之诬,或失之乱,或失之凿。”19可见其对汉唐《春秋》学思想有因承和反思。他又在《论宋氏〈春秋驳议〉书》中,表彰中唐啖、赵、陆对义例的讨论,谓“言三《传》得失,未有若啖氏之精者”。20其《春秋传》在吸取道学《春秋》义例观、批判继承汉儒对义例看法时,也建立自身的凡例褒贬体系。据《直斋书录解题》载,胡《传》附《通例》、《通旨》各一卷,《通例》则专言胡《传》之条例,《通旨》亦“所与其徒问答及其他议论条例”。21可见在解经方法上,胡安国也有先儒所谓的义例。但是,胡安国创建的义例体系和先儒大为不同。其所创立的“正例”“变例”相结合的书法诠释体系,不仅迥异于三《传》与汉唐先儒,也发二程及道学诸儒所未发,是胡氏《春秋》学的创造性诠释。但同时,也是朱子、吕大圭、程端学等后儒极力批评之所在。在卷首《明类例》中,他提出“正例”、“变例”之内涵,以发明孔子在鲁史旧文上的笔削规则,其谓:



   

   

《春秋》之文,有事同则词同者,后人因谓之“例”。然有事同而词异,则其例变矣。是故,正例非圣人所能立,变例非圣人所能裁。正例,天地之常经;变例,古今之通谊。惟穷理精义,于例中见法、例外通类者,斯得之矣。22


   

   


胡氏此条专论“《春秋》正变之例”23,对所谓正例、变例之旨,做了明确区分,以为事同辞同者为正例,事同辞异者为变例。此说,颇迥异于杜预对《左传》凡例的解释。杜氏所谓正例,盖指的是“史法”而言,为鲁史旧文固有的笔法,而“变例”则指的是“书法”,乃孔子因鲁史的笔削规则。但胡安国的“正例”“变例”,都是就圣人作《春秋》的书法而言,“正例”乃事同词同之书法,“变例”乃事同词异之书法,皆是论孔子在鲁史基础上的笔削通则,所谓“正例非圣人所能立,变例非圣人所能裁”。可见,其与先儒所论有异。不仅如此,胡安国又谓“正例,天地之常经;变例,古今之通谊”,把以正例、变例代表的圣人书法“上升到了一个思想高度”24,在圣人作经的宏纲大旨上发掘笔削的意义。此“常经”亦“通谊”,说辞不同,其实则一。“常经”、“通谊”既是圣人之道抽象概括,而正例变例亦是圣人之道的具体体现。基于此种立场,正例与变例,既有区分又有相通之处。胡安国在《答罗仲素书》中又谓:



   

   

夫《春秋》大要,明天理。世衰道微,臣子弑君,妾妇乘其夫,夷狄侵中国,天理灭矣。圣人为是作《春秋》,戒履霜之渐,明嫡妾之别,谨夷夏之辨。其微辞隐义,抑纵予夺,是非进退,必多求博取,贯通类例,未易以一事明也。必心解神受,超然自得,非可以闻见到也。观百物,然后知化工之神;聚众材,然后知作室之用。25


   

   


可见在胡氏学的义例体系中,无论“正例”还是“变例”,都应“多求博取,贯通类例”,而不是以一事明之。重要的是,需要“心解神受,超然自得”的功夫,越过义例直求圣人之心,而不能拘泥于一字书法。此种思想,完全是沿袭程颐《春秋传序》“优游涵泳,默识心通”之说。在此,无论“正例”还是“变例”,在此仅仅退化成一种“说辞”而已,是理解“笔削”和“书法”背后圣人之心的一个“媒介”,并无甚实质的内涵,只具备“方法”层面的意义,而不具备“本体”层面的意义,因此执于凡例、过求褒贬,是违背圣人之道的。进而言之,胡安国的“正例”“变例”体系与“心解神受,超然自得”的方法并不矛盾,反而是相辅相成的,有机地统一在其对圣人书法的解释体系之中。基于此种认识,可知他反对过于执义例以解经。其《叙传授》又谓:



   

   

若夫曲生条例,以大夫日卒为正,则凿矣。万物纷错悬诸天,众言淆乱折诸圣,要在反求于心,断之以理,精择而慎取之,则美玉之与武砆,必有能辨之者。26


   

   


可见,胡安国虽以“正例”“变例”解释书法,仍反对过于执于义例以求经旨。他批评所谓“曲生条例”,其实远不止于就“大夫日卒为正”而言。盖其深受程颐《春秋》学的影响。程颐谓《春秋》“非可例拘”之论,正是胡氏批评曲生条例的理论来源。不仅如此,还发挥程颐“优游涵泳,默识心通”之论,将解《春秋》经最重要的原则,确立为“反求于心,断之以理”。此心,是以圣人之“道心”观《春秋》书法;此理,则是以“天理至正”裁是非、断经义,“反求于心,断之以理”的目的,是要实现“心与理一”的圣人境界。因此,“多求博取,贯通类例”,只是“方法”和“功夫”问题,义例下降到“技术”和“媒介”层面,反而退居其次;至若“曲生条例”,执于凡例以解经,因一字强生褒贬,则尤为不可。胡宁《春秋通旨》发挥此义曰:“经文如化工,随事立义,其变无穷。若概以例观,则画笔拟化工不相干涉矣。能以心通,触类而长,取证于本例之外,则无所书而不为例也。”27吴莱也发挥此“史文如画笔,经文如化工”28之论,可谓深得《春秋》胡氏学“义例”之意。


(二)胡氏学中义例的意义

由以上可见,胡安国所谓“类例”,较三《传》和汉唐先儒,明显不同。此种义例思想和对书法建构,与道学在《春秋》学中奠立的经义“本体”有关。程颐既以《春秋》为“穷理”的门径,认为学者观《春秋》亦可“尽道”,胡安国则直接认为“仲尼,天理之所在”,“圣人以天自处”,作《春秋》的目的在于“遏人欲于横流,存天理于既灭”。29那么,作为“天理”的“道体”,是如何下贯到作为“事件”的经义,发见在具体的历史实践之中,从而体现宋儒对政治行为的价值判断?由此问题,可探寻“类例”和“一字褒贬”的深层意义。僖公二十五年,经书“春,王正月,丙午,卫侯燬灭邢”,胡安国《春秋传》云:



   

   

卫侯何以名?灭同姓也。《春秋》之法,诸侯不生名,灭同姓则名者,谓其绝先祖之裔,蔑骨肉之恩,故生而书名,示王法不容诛也。圣人与天地合德,灭人邦国而绝其祀,同姓与异姓奚别焉?而或名或否,何也?正道理一而分殊,异端二本而无分。分殊之弊,私胜而失仁;无分之罪,兼爱而失义。《春秋》之法,由仁义行而人道立者也,可以无差等乎?然则晋灭虞、楚灭夔,亦同姓也,曷为不名?曰:诸侯灭同姓则名,其常也;有名有不名,例之变也。郉虽与狄伐卫,而经无讥文者,为能救齐也。卫人曾不反思而迁怒于郉,又遣礼至昆弟往仕焉,诱其守而杀之于外,与虞公贪璧马以易邻国及其身者,其情异矣。《春秋》原情定罪,而卫燬独名,盖轻重之权衡也。若荆楚则僭号称王,圣人比诸夷狄,于灭夔乎何诛?30


   

   


按此,《春秋》“正例”,凡书诸侯,皆不生名,而有灭同姓者,则生而书名,以示圣人诛绝之意。但灭人之国,其罪一也,圣人为何要区别同姓、异姓,在书法上有所差异,或名或不名,以至于贬责程度有所不一呢?胡安国据此阐发“理一分殊”之旨:此灭国之罪,皆目无王法、伤害天理,即是所谓“理一”;而灭同姓之罪重,灭异姓之罪轻,此即所谓“分殊”。因此,其事虽一,而书法则异,以至于圣人或名或不名。此“理一”的根源在于“仁”,“分殊”的依据则是“义”,《春秋》“由仁义行而人道立”,必须做到“仁”“义”兼备。可见,其事虽然相同,其书法有差等,其罪则有轻重,此即《春秋》“理一分殊”之旨。

胡安国又认为,诸侯不生名,灭同姓则名,此《春秋》“正例”;反之,灭同姓不名者,则是“变例”书法。晋灭虞、楚灭夔,虽亦同姓,但较之卫侯燬灭邢,其情则异,罪有轻重,书法亦变,圣人不名者,乃《春秋》“变例”。可见,此“理一分殊”之旨,不仅体现在“正例”书法,也体现在“变例”书法。圣人书法之正例,罪有轻重,书法各异;而其变例,亦是罪有轻重,书法各异。圣人“以天自处”,为“天理之所在”,其心乃纯粹之道心,裁断是非、笔削褒贬之中的“理”,则是一以贯之;因事有互异、情有差等、罪有轻重,其具体的书法义例之正、变各不相同,此《春秋》“理一分殊”之意。“天理”本一以贯之,具体地“分殊”在书法之中,不仅“笔削”则互有差等,还有正例、变例之异。由此,建构了“正例”“变例”的书法义例和天理“道体”间的关系,使得《春秋》经义的“本体”,通过“理一分殊”的方式,落实到具体的历史实践之中。

此“理一分殊”之旨,胡安国与杨时曾有讨论。31他将之引入《春秋》学,使得义例作为“格物穷理”的一种实践,让道体的“天理”分殊于万事之中,从而赋予这种解经“方法”以“本体”的意义。通过即“例”穷理的方式,使得价值判断通过正例变例的方法,具体地落实到事件而赋予其经学义理,这是胡安国建立其正例、变例之说的理论基础。若不创立此书法体系,天理的道体则有凿空的可能,无法落实到具体的事件,以体现圣人经世之志和宋儒的思想诉求。既然以天理统摄《春秋》大义,则具体一事一例,均是“天理”之流行。而为了在具体事件上体现天理,就不得不在技术和方法层面,建构解经的义例和褒贬体系。此既是源自汉唐先儒《春秋》学之影响,也是宋儒建立《春秋》理论后在解经方法上贯彻之尝试。由此可见胡安国《春秋》学中义例和一字褒贬的意义之所在。

胡安国此论,在《春秋》学中发先儒之未发。程端学《春秋本义》发挥斯旨,更举会盟、侵伐之例揭示之,谓“其情有浅深,则其罪有轻重”,而圣人书法含义亦有等差,“此亦理一分殊之谓,学《春秋》者即此而推之”。32于文传序王元杰《春秋谳义》时,对此作了理论化的概括,谓“圣人之心见于经,犹元气之妙赋于物”33。因为圣人全得天理,其心则纯粹道心,是天理以“理一分殊”地方式,分殊万端而流行万事,既然如此,就不能从区区褒贬凡例,窥探圣人之道的全体大用。但“世有先后,人心之所同然一尔”34,此心此理,千载之下,并无二致,故于氏又谓:



   

   

然圣人行事本于道,圣人之道本于心。事有万变之不同,理无万殊之或异。大公至正之道,贯万事于一心。百王异世而同神,万象异形而同体。35


   

   


此“理无万殊之或异”,即所谓“理一”;“事有万变之不同”,即所谓“分殊”。圣人之道本是“理一”,发用于万事则是“分殊”,而无论百世也是一以贯之的。“有其理则有其事,体用一原也;有其事则有其理,显微无间也。”36他将胡安国建构的“道体”与“书法”之间的关系,推向精微和极致,“由辞以达理,因理以见事”37,如此建立了“书法”、“天理”、“史实”间的联系,使得学者可以藉助具体的书法原则,来体证“天理”而窥见圣人笔削之心。由以上发挥,可见胡安国凡例褒贬之说,是以“即例穷理”之方式,使得“天理”在书法上有所发见。因具体事例而穷天理,推明圣人“史外传心”之意,是其建构义例体系的最终目的。故其论书法,不似《公》《谷》之拘谨与繁密,而自成一家之言。


04
对胡安国正例、变例之分析    

   


通过以上对胡安国“类例”思想的讨论,揭示了其以“理一分殊”之论,实现“即‘例’穷理”,在解经方法上建立义例体系的构想。接下来讨论其“正例”、“变例”、“变文特书”的诠释实践,以及对义例矛盾的调和与弥合办法,从而一窥胡安国是如何具体地在解经方法上创建义例体系的。

(一)重要正例、变例的归纳

即位例。胡安国谓:“承国于先君者,父子之伦;请命于天王者,君臣之义。”38《春秋》正例,凡内承国于先君,上请命于天子,则书“即位”,文公、成公、襄公、昭公、哀公是也;凡内不承国于先君,上不请命于天子,则不书“即位”,隐公、庄公、闵公、僖公是也。但桓公、宣公篡弑以立,而犹书“即位”者,乃《春秋》变例书法。桓公元年书“即位”,是“著其弑立之罪,深绝之也,美恶不嫌同词”39,宣公书元年书“即位”者,是“如其意焉而书‘即位’,以著其自立之罪,而不嫌于同词”40,定公书“即位”不得以时,则是“为意如所制”41,《春秋》特书为后鉴。美恶不嫌于同辞,继弑书即位,乃例之变也。

天王例。胡安国谓:“《春秋》以天自处,创制立名,系王于天,为万世法。”42因此《春秋》正例,书王必加“天”,故称“天王”,如隐公元年宰咺归赗、九年南季来聘是也。反之,若天王失道,则不书“天王”仅书“王”,庄公元年锡桓公命,文公五年荣叔归賵、召伯会葬,桓公五年从王伐郑,是也。但是,若天王失道,《春秋》犹书“天王”者,则为变例书法,贬责对象已转移。桓公四年宰渠伯纠来聘,不讨篡弑之贼反聘之,犹书“天王”者,伯纠降从中士之例,故特贬而书名。43桓公五年仍叔之子来聘、桓公八年家父来聘,犹书“天王”者,“既名冢宰于前,其余无责焉”44,是贬冢宰而不责天王。由以上诸例,可见书“天王”之正例和变例。

岁首书王。凡岁首书“王”,《春秋》正例也。若鲁公不上不臣于天王,内不君其国,或天王失政不王,则岁首不书“王”。桓公三年之后,凡十四年皆不书王,“见桓公无王与天王之失政而不王也”。45昭公十九年许世子止弒君,昭公十三年楚公子比弒君,宣公十年陈夏征舒弒君,襄公二十五年齐崔杼弒君,哀公六年齐陈乞弒君,《春秋》皆不书“王”,是为正其弒君之罪。反之,凡鲁君不王而岁首书“王”,则《春秋》变例也。桓公无王,而元年书“春王正月”,以天道王法正桓公之罪;二年复书者,以天道王法正宋督之罪;十年再书者,“纪常理也”46;十八年仍书者,则是“明弑君之贼,虽身已没,而王法不得赦也”47,此皆岁首书王之变例书法。

外诸侯卒葬。《春秋》正例,凡外诸侯卒,鲁往会则卒、葬并书。不书葬者,“有怠于礼而不葬者,有弱其君而不葬者,有讨其贼而不葬者,有讳其辱而不葬者,有治其罪而不葬者,有避其号而不葬者”,前二者“鲁史之旧”,后四者“圣人所削”。48怠于礼、弱其君而不葬者,如滕、邾、莒、宿不书葬。讨其贼而不葬者,如桓公二年不葬宋殤公以讨宋督;讳其辱而不葬者,如成公十年晋景公不书葬;治其罪而不葬者,如僖公九年宋桓公不书葬;避其号而不葬者,如宣公十八年楚子旅卒不书葬。凡此类,皆为圣人笔削,乃外诸侯卒葬之正例。外诸侯卒葬之变例,如襄公三十年葬蔡景公,蔡般未讨而书葬者,乃遍刺诸侯之不能讨贼;昭公十九年葬许悼公,许世子止未讨而书葬者,“训臣子除恶于微,积善于早之意”49,此贼未讨而书葬者。

称谓例之正变。外诸侯卒,正例必以名书,但隐公八年宿男卒、庄公三十一年薛伯卒、僖公二十三年杞子卒,皆未书名为变例。王朝公卿书爵为正例,但天王使宰咺归賵则又书官,则变例书法。诸侯出奔称名为正例,不称名为变例,如僖公二十八年卫侯出奔楚,乃著文公之罪。50诸侯之兄弟称字为正例,变例贬而书名,如桓公十四年郑伯使其弟语来盟。列国大夫正例称公子公孙,但若绝其称则为变例,如隐公四年卫州吁弒其君完、庄公八年齐无知弑其君诸儿,不称公子而特以国氏。胡安国谓:“王朝大夫例称字,列国之命大夫例称字,诸侯之兄弟例称字,中国之附庸例称字,其常也。圣人按是非,定褒贬,则有例当称字或黜而书名,例当称人或进而书字,其变也。”51

(二)条例的矛盾及弥合办法

胡安国的正例、变例之说,存在着诸多内在矛盾。首先,有大量义例不合,牴牾矛盾者。如前书“宰咺”以示贬,后王不称“天”以示讥,事同罪同而褒贬书法各异。虽然胡安国认为,只有将前后书法结合一起,整体上观圣人笔削始终,才能理解或冢宰书名、或王不称天之义。但是,因始聘篡弒之贼,书“纠”为贬;而桓公薨锡,去“天”以示讥,以此明圣人讨贼之义,终有牵强依违之感。其次,《春秋传》亦有不成例情形,无法纳入正例变例解释系统。杜预以事同辞同者为凡例,陆淳亦未尝以义言之,程颐着重从义同言例。胡安国建构的义例体系,实际上多有不成例情形。凡事同辞同而义不同者,即是程子所谓“微辞隐义”、“时措时宜”者,因此,是不可以仅以变例统之,更不可以正例拘之。例如,胡安国在《论贼不讨不书葬书》52中承认,所谓“贼不讨不书葬”者,“若欲言例,例却未通”。53

胡安国又在“变例”之外,发明“变文特书”的书法。为了弥合和调和这些矛盾,胡安国认为,在正例之外有变例,变例之中又有变。因此,对于不成例的书法,其中又有变异者,又提出“变文特书”,是在无法归纳“正例”时,对圣人特别书法的揭示,亦是对所谓“变例”的补充。例如,襄公七年鄬之会,郑僖公以中国之君,见弑于夷狄之民,所以圣人变文特书曰“未见诸侯”、“卒于鄵”。《左传》称“王以诸侯伐郑”,而经书三国“从王伐郑”,胡安国认为是变文特书,以著君臣之分。54《春秋》凡会未有言其所为者,独于桓公二年稷之会其曰“成宋乱”,是变文特书以示贬。55又凡盟不书所为,而僖公二十一年盟于薄,变文特书“释宋公”者,“是夷狄反为中国主,禽兽将逼人而食之矣,此正天下大变,《春秋》之所谨也”。56以上诸例,皆胡安国在正例变例之外,建立“变文特书”的笔法,以完善其《春秋传》对圣人笔削的解释体系。

胡安国又发明例外之书法,来弥合其义例的漏洞,以完善他的解经体系。范宁曰:“文同而义异者甚众,故不可以一方求之。”57胡安国意识到拘泥于凡例之弊,又以“画笔”喻“鲁史”,以“化工”喻“笔削”,谓《春秋》“史文如画笔,经文如化工”58,以例外之书法来调和与补充,其主要办法有以下方面:59第一,美恶不嫌同辞之说。《公羊传》曰:“《春秋》贵贱不嫌同号,美恶不嫌同辞。”60胡安国以此说调和正例、变例的矛盾,如公即位之例。第二,圣人据事直书。他又从“据事直书而义自见”的角度,认为所书乃鲁史旧文,不必求诸凡例而生褒贬,如僖公三十年“狄侵齐”之事。第三,属辞比事而义自见。《礼记·经解》曰:“属辞比事,《春秋》教也。”61在无法从凡例生褒贬之义时,只能比事以观经文之义,如宣公九年书“公如齐”之事。第四,不待贬绝而罪自见。如僖公三十年“公子遂如京师,遂如晋”,此类皆直书其事而罪自见。第五,事同既贬,则从同同。僖公十九年齐之盟,圣人没“公”不书而人陈、蔡诸侯,而成公二年蜀之盟而不讳“公”者,胡安国称“事同而既贬,则从同同,正始之义也”62,因齐之盟与此事相同,故不再讳“公”而不书,改以人诸国之大夫以见义。



05
后儒对胡氏学义例之批评    

   


虽然胡安国别出心裁地建立了以“正例”“变例”为中心的义例体系,以及在主要书法原则之外作了诸多补充和调和。但是在学术史上,对其“正例”“变例”和“一字褒贬”有相当多的批评。一方面既有经学诠释思想演变的原因,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其义例体系中存在内在矛盾。本节以学术史的视角考察后儒对胡安国义例体系的批评,有助于理解胡氏学在《春秋》学史上的地位。

(一)在经学思想上批评凡例褒贬说

诸儒在治经思想上批评胡氏学的凡例褒贬之说,主要以朱子、黄仲炎、黄震、家铉翁、吕大圭、程端学、湛若水为代表。其中,朱子奠立基本规模,后儒在基础上发挥而已。

朱子于《春秋》则仅阐发大义,如诛乱臣、讨贼子、内中国、外夷狄、贵王贱霸。于经文书法,认为圣人之心光明正大,通过直书其事以为戒,并非深文锻练而妄求褒贬。所以,他反对三《传》和《胡传》执凡例说经和因一字以求褒贬。朱子认为“圣人光明正大”,是“以公平正大之心”、“大中至正之道”,因鲁史旧文而录是非,只是“据直书而善恶自著”,结果“要见当时治乱兴衰”。63而拘泥于凡例褒贬之说,以爵氏、名字、日月、土地为赏罚,讲求字字有义,以一字定褒贬,如此若法家般深刻,乃是后世学者凿说。他批评胡安国凡例和一字褒贬支离琐碎,“却不合这件事圣人意是如何下字,那件事圣人意又如何下字”。64朱子在经学思想上对凡例褒贬上的批评,奠立了后儒检讨《胡传》解经方法的基本规模。

黄仲炎在《春秋》学上,发挥朱子“圣人直书其事以为戒”之论,倡导《春秋》“教戒”之说,认为“《春秋》者,圣人教戒天下之书,非褒贬之书”,其作《春秋通说》目的在于“去褒贬之茅塞,而通诸教戒之正途”。65黄仲炎认为,圣人所定之法为“教”,衰乱事迹为“戒”,《春秋》通过具体的笔削以为后世保存教训。他批评以凡例褒贬之说经者,不明圣人教戒之义,使得大义隐晦而圣人经世之志不存。因此,他反对胡安国的一字褒贬和凡例说,认为《春秋》并非是字字有义。

黄震发挥朱子之意,认为圣人绝非先有凡例而后作经,批评后儒反以经文强合于凡例。圣人作经乃是“随事直书”,其意是要明“一王之法”,后世学者穿凿圣经以求合其凡例,又变移凡例以迁就褒贬,如此则是“非以义理求圣经,反以圣经释凡例”,因而违背圣人作经之本意;既然圣人不可能先有凡例而后作经,那么以例求《春秋》不过只是“逆诈亿不信之心”。66此论可谓击中诸儒说凡例褒贬之要害。他推明朱子圣人光明正大、直书其事善恶自见之论,虽然没有直接批评胡安国,但所论无不是针对《胡传》的问题而言。

家铉翁从经、史之辨的角度,认为史书所以记事,《春秋》主乎垂法,宏纲奥旨在于圣人心法,不在于语言文字,而要得圣人的心法,则须以明白正大之心观之。他批评胡安国等近代诸儒,“不以明白正大而求《春秋》,务以迂回曲折而求《春秋》”67。家氏认为“圣人之经有常法,而不可以定例求”,批评“不原书法以求圣人之意,每以凡例而律圣人之法”,认为“苟执例以求经,是犹有司者执例以废法”68,所以,破此凡例褒贬之说乃读《春秋》者当务之急。他还从“属辞比事”的角度批评胡安国所谓“变例”书法。

吕大圭认为圣人作《春秋》,在于自任“绥猷修道之责”,目的在于植立人极、维持世道,“主于扶天理于将萌,遏人欲于方炽而已”69。所谓《春秋》“天子之事”的涵义,在于扶天理、遏人欲、正人心、叙彝伦、立人极、位天地、育万物,而非窃天子之权以行赏罚,因为夫子乃道之所在而非位之所在。他批评胡安国“以天自处”的褒贬赏罚思想是尊圣太过,认为圣人决不“窃礼乐赏罚之权以自任,变时王之法兼三代之制”。70吕大圭对胡安国以褒贬代赏罚之说批驳甚多,认为必先破以时日月、名称爵号为褒贬之例而后《春秋》之旨可论。

程端学认为,经有自然正大之情,史有大小详略之法。他主张《春秋》有自然之书法,倡导以正大明白之情求圣人之心,认为“《春秋》有自然之法,因是事而著是理”71,圣人作经“自然之妙与天地侔”72,并非是字字安排。因此他批评先儒褒贬凡例、抑扬予夺之说。他认为史有详略之异,而全非褒贬所系,如胡安国谓非天讨故不称“天”,不过是鲁史阙文而已。“先儒必欲强通其不可通,又凡例褒贬、抑扬予夺之说,纷然杂乎心胸之间,宜其穿凿附会,其始将以扶植世教,而不知其先已破碎经旨矣。”73

湛若水认为“《春秋》者,圣人之心,天之道也”74,所寓者乃“圣心”“天道”,主张得天之道而契圣人之心,治经“不必凿之于文,而求之于心”,基于此种立场检讨胡氏学。他从道统之传的角度,认为孟子得天道而契圣心,故知《春秋》者亦莫如孟子,批评后世谓“字字而笔之,字字而削之”,“若是圣人之心亦浅矣”,而胡安国“乃谓圣人拘拘焉某字褒、某字贬,非圣人之心也”,“多相沿袭于义例之蔽,而不知义例非圣人立也”。75批评其不求圣心所在,执于义例以求经旨,以至于臆说穿凿。

(二)在具体解经上批评凡例褒贬说

后儒不仅在经学思想上批评胡安国的凡例褒贬说,也在具体解经上对其经义阐释进行检讨。梳理对胡氏学凡例褒贬说的具体内容的批评,可见诸儒的检讨主要集中在以下四个方面:

第一,批评由一字强生褒贬。朱子对胡安国一字褒贬说批评甚多。滕子来朝,胡安国以为朝桓贬而书“子”,朱子批评此说,谓岂“并后代子孙削之”76,以为“小国自贬其爵以从杀礼,最为得其情者”77。胡安国解“郑伯突”、“卫侯燬”之称谓,则认为是史有简略,或是传写之误,或本不可晓。之后,程端学检讨此说最得力,他主张学者于事上求大体,观《春秋》属辞比事之意,强调“《春秋》属辞比事之法,非区区一字褒贬之谓”。78卫侯郑归于卫,胡安国从不书“复归”发义,程端学批评曰:“不比事而观王伯之盛衰、君臣之相胜为《春秋》之大变……拘拘求之一字之间者,乱《春秋》者也。”79

第二,批评执凡例以求经旨。朱子着重批评胡安国执凡例以求经旨,认为“《春秋》之有例固矣,奈何非夫子之所为”;“《春秋》传例多不可信,圣人记事安有许多义例”。80《春秋》记事多依鲁史,圣人笔削亦是因鲁史,因此不可从字例求笔削之旨。朱子还在理论上反对所谓变例之说,认为是“弄法舞文之吏之所为”而非“大中至正之道”。81家铉翁也认为《春秋》“不能以书法同异而律以例也”。82程端学认为,凡例褒贬“使圣人明白正大之经,反若晦昧谲怪之说”83,他从属辞比事义自见、前后事情联属的角度,专破胡安国执凡例以求经旨之弊。

第三,批评时月日褒贬之例。虽然胡安国少就此发义,仅谓不书“秋”“冬”乃“岁功不能成”,书“日”乃是“谨之”或“恩数厚薄”,但依旧是后儒批评之处。如朱子对于专以日月为褒贬,认为“穿凿得全无义理”。84家铉翁批评胡安国之论,谓外诸侯卒或日或不日以见恩礼之厚,认为此乃鲁史之旧而“不系乎褒贬”。85吕大圭曰:“记事者以事系日,以日系月,此自作史之法耳。拘日月之例以为褒贬,则尤不通之甚也。”86程端学认为“日月之例,为《春秋》蠹矣”87,圣人据事直书,“义在于事而不在于年时月日之间”88

第四,批评名爵号褒贬之例。朱子对以爵氏名字为褒贬,认为若法家之深刻,皆是传者之凿说,圣人必不藉此诛讨赏罚。针对胡安国之论,他认为恐是史有简略,或传写之误,辩驳滕朝桓贬而书“子”之义,取程可久“自贬降而以子礼见”之说。89家铉翁以为《春秋》褒善贬恶,不在于书名与字之间,“不可以此律《春秋》之常法”,“以此而定《春秋》之褒贬,此说经之大弊也”。90吕大圭主张《春秋》据事直书而善恶自见,绝非由名称爵号以定褒贬与夺。


06将天理与笔削贯通之意义


   

程端学《春秋本义》原序谓:



   

   

三《传》者之作,固不可谓无补于经也,然而攻其细而捐其大,泥一字而遗一事之义,以日月、爵氏、名字为褒贬,以抑扬、予夺、诛赏为大用,执彼以例此,持此以方彼,少不合则辗转生意,穿凿附会,何、范、杜氏又从而附益之,圣人经世之志冺矣。后此诸儒虽多训释,大凡不出三家之绪,积习生常,同然一辞,使圣人明白正大之经,反若晦昧谲怪之说,可叹也已!幸而啖叔佐、赵伯循、陆伯冲、孙泰山、刘原父、叶石林、陈岳氏者出,而有以辨三《传》之非,至其所自为说,又不免褒贬凡例之敝。复得吕居仁、郑夹漈、吕朴乡、李秀巖、戴岷隐、赵木讷、黄东发、赵浚南诸儒,杰然欲埽陋习,而未暇致详也。91


   

   


通过对《春秋》学褒贬凡例问题的回顾,可见此种解经方法有种衰落和瓦解的趋势,胡安国则正处于这个演变过程之间。他对《春秋》书法的理解有矛盾心理:一方面主张不拘泥所谓义例,主张“反求于心,断之以理”,“心解神受,超然自得”;但一方面,却信《公羊》《谷梁》太过,以一字而求褒贬太详,过于拘泥于以凡例说经。他又自创所谓正例、变例之论,不合则以例外之法弥补其义例体系缺陷,实际上并没有完全尽其初衷。何哉?

实际上,胡安国在《春秋传》中创立“正例”、“变例”义例体系,是为了建构书法、天理、史实之间的联系,使得作为的圣人之道的“天理”,与寄寓笔削间“史外传心”之“道心”,藉助具体的书法原则,以“即例穷理”之方式来予以落实和表现。“义例”作为“格物穷理”的一种手段,是作为道体的天理以“理一分殊”的方式而分殊万端,藉助正例、变例、变文特书、例外之法等“方法”,而具体地落实到历史政治实践之中,赋予了作为“方法”的书法以经义“本体”内涵。胡安国通过对凡例褒贬的运用,使得“本体”通过正例和变例的“方法”,具体地落实为对历史上政治实践的价值评判,从而表彰圣人存天理、遏人欲之志,最终实现“天理”和“历史”、“三代”与“本朝”,统合为一,并无疏隔。可见,推明书法背后的圣心用意,是其建构义例体系的根本目的。

但是胡安国此种思想及“类例”体系,在学术史上并不被理解和认同,反而受到相当多的批评。这既有学术思想发展演变的原因,也因为胡氏学过多受汉唐《春秋》学的影响。通过梳理后儒对胡氏学的批评,可见《春秋》宋学是在破凡例褒贬之说的路径上演进。据此也可以观察朱子《春秋》学的理论建构,和以朱子学修正胡氏学的学术倾向,而凡例褒贬问题也是朱子学和胡氏学之分野。后儒发展胡氏学的义理大纲又批评其凡例褒贬,以朱子及后学所论检讨和修正胡氏学的不足,推进了《春秋》宋学在解经方法上自我修正,在经学诠释理论上的逐步成熟,从而奠定《春秋》宋学的基本理论范式。由此可见,《春秋》宋学的分歧不在于义理大纲,而在于说经方法,即所谓褒贬凡例的问题,宋儒以破褒贬凡例之说为主。

当今在传统经学窠臼之外,讨论胡氏学的义例褒贬问题,不在于其本身是非得失,而在于此种说经方法对于建构《春秋》学理论的意义。“天理”是如何通过“义例”和“褒贬”的形式,落实到具体的经义上需要被思考。凡例褒贬只是胡氏学探讨圣人笔削之旨的媒介,是“格物穷理”的具体表现。换言之,胡安国是以“即例穷理”的方式,将天理“理一分殊”地落实到具体的历史之中。此论在经学史上发先儒之未发,唯有王船山“《春秋》义海”说与之遥相呼应。可以说,胡安国的贡献在于,把凡例褒贬当作格物穷理的手段,建构了义理逻辑与书法义例的关系,发明了书法义例体系对于《春秋》学的理论意义,是道学重新诠释《春秋》的重要发明,建立了“理一分殊”、“体用一源”的经学范式,在《春秋》学由汉学转向宋学过程中起了推动作用,也在破除凡例褒贬之说的进程中有承上启下的地位。

(文章原载《宋史研究论丛》,第29辑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