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天的中国同样面临这个问题,即生产和行政管理领域里的活力和矛盾不断对意义和价值领域提出“正当性”资源的需求,但整个社会的价值和意义生产的总“供货量”严重不足。这个供需不平衡的问题,很大程度上需要教育来解决。可以说,当代中国大学的素质教育不但关系到提高国民劳动者素质的这个“合理性”问题,更涉及到如何维系中国社会内部的意义、价值、理想、信仰乃至整个世界观结构的“正当性”问题。以经典阅读为核心和基础的人文教育,关系到人们如何用传统的、长期积累和沉淀下来的语言、符号和价值体系去表述和理解当下的矛盾。经典阅读则是承续传统、反思传统、把传统带入到同当代生活的对话中去的最基本的路径。
我们处在一个全球化下的比较时代,西方教育体制是参照系之一,在比较交流中找到自我认同,确立自己的文明。
全球化时代,使得中国的教育、文化和大学都处在一种比较状态,有多种的参照系,多重的视角。这并不是一个当代现象,而是与近代以来的历史变化一道出现的。19世纪德国哲学家尼采有一段关于“比较的时代”的精彩论述,他认为,传统社会基于封闭性、稳定性、单一性和连续性基础上的自我认同和自我理解难以维系,但如果现代人永远处在这样一个眼花心乱的状态,不知道自己是谁,今天可以被这个吸引,明天被那个吸引,那么这样的时代、文明哪怕再有“见识”和“教养”,最终也只能是一团混乱、是没有意义的。
顺着比较思路,应该是承认目前中国学术的落后,但并不因此而“病急乱投医”,而是致力于各种学科在中国的本地化。以“社会科学中国化”为例,第一步是“社会学在中国”;第二步是“让社会学说中国话”(像当年黑格尔发誓要让哲学说德国话,而不是拉丁文、法文或英文);第三步才是“社会科学中国化”,它是更高意义上的、真正的“世界化”,而不是搞出一个“中国化学术”。
我每年在纽约大学比较文学系看博士项目申请,纽大每年能吸引全球范围内很多优秀学生。中国大陆学生每年有二三十份申请,大部分进入第二轮。但很少能进第三轮,因为除了可以量化的托福、GRE等高分外,中国学生的成绩单上,本科第一、二年多半是外语、计算机、政治思想等公共课,专业教育方面,很难看出知识、能力和方法论训练的深度。反观西方特别是美国大学毕业生的成绩单,则基本上都是议题具体、内容翔实的研讨班课,注重的是能力培养而不是知识灌输。联系到自己在海外培养国内教育背景的博士生的经验,逐渐意识到我们高等教育真正的短板不在研究生、博士生阶段,而在本科阶段。在全球化竞争中,我无奈地说,至少从成绩单反映出来的课程结构上看,中国学生的训练是很单薄;在能力培养上处于较大的劣势。
哥伦比亚大学本科学院的核心课程以高强度的经典阅读著称,学生在废寝忘食地阅读中体会文明和文化,对中国有借鉴意义。
我们可以在比较中反思一下中国的本科教育,以哥伦比亚大学的本科生院的核心课程设置为例。哥大本科学院一年招生1000人左右,总的是四五千人的规模。每个新生都上系列的核心课程,一门是《文学人文学》,读西方文学经典,上一学年两学期,每个班不超过20人,1000人分50个班,由终身教职序列的教授开课,配备博士生助教。课程必读书有《伊利亚特》、希腊喜剧之父阿里斯多芬作品、《圣经》等等,下学期《傲慢与偏见》、《忏悔录》等。从课程表上看,《伊利亚特》读一周,《奥德赛》读两周。每学期是10到11本西方文学中的无可争议的经典,学生几乎是要废寝忘食才能完成教授的课堂讨论,通常20人一班还会分成两个小组,教授加助教的课共三次。我儿子曾在哥伦比亚大学就读,我看到他每一页书本上都写满注释、问题。很多学生考哥大,就是冲着这个核心课程而去。新生培训课上,从白发苍苍的校友到刚刚入学的少男少女,手里都拿着一本《伊利亚特》,像暗号,更像身份证,这是文明传承延续性的标志,也是学校的认同感和骄傲所在。
第二门课也是必修,叫做《当代文明基础》。几乎清一色的西方社会思想经典,但因为面临全球化压力,也有多元文化因素的加入,比如有《古兰经》。下学期有卢梭的《论不平等的起源》、《美国革命》、《法国革命》,康德、洛克、达尔文、尼采的全本原著,也包括几篇点缀性质的黑人和女性问题的重要文献。